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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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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嫁(下)

他握緊拳頭,下巴緊繃出堅硬的線條,說著正義淩然的話:“白枳,你能拯救全村人的性命,是你的光榮。”

白枳不可置信地擡起頭,驚恐地瞪著她的爹爹,但巨大的恐慌讓她雙眼模糊,她看不清楚父親的臉,周遭鬧哄哄的,仿佛自己身在夢中。

對於當時的感受,白枳是這樣對我說的:“你知道,當時全村有兩百多個人,沒有一個人為我說話。他們,”白枳漫不經心地撫了撫額頭,站起身來替我斟滿酒,“他們都巴不得我去死。那一刻我有許多話想說,我想質問爹爹是否忘記答應過我娘要照顧好我,我想問他們是否真的相信我的死能拯救他們免於不知究竟會不會發生的災難。但我什麽也沒說。我知道這就是命了,我啊,站在所有人對面,被放棄了。包括張桓,我未來的夫君。”

她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嘆道:“我那時活了十六栽,在所有人眼裏都是芻狗草芥。沒有人在乎你,那麽便白活了。”

這真是一個難以判別對錯的故事。我喉嚨發澀:“歸根結底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你被所謂傳說放在他們的利益對立面,假使他們認為那個能拯救敖岸之山的姑娘不是你,便不會有人希望你死。”

白枳揚起面頰,眼神幽暗:“我曾想過,我為什麽是我,是白枳,不是別人。但是最終我還是被投進了大海,我當時自己也覺得這就是了,我的宿命。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我抵抗不了的。”

七月十五,連綿不歇的三日驟雨讓海水暴漲。按照時日,今天是白枳被投海獻祭的日子。近百來年該村大力發展捕魚業,本已逐漸脫離封建迷信,如今要對海神獻祭,還得從外地引進兩個巫女。這一日,兩個巫女翻山越嶺也總算趕到該漁村。

按照上古傳說,白枳將被打扮成新娘投入海底。近半月來,白枳受到了許久不曾受到過了的禮遇。每日嬤嬤們都給她做了豐盛的菜肴,大概希望她長地白白胖胖,好讓海神吃的更心滿意足。白枳每日也做女紅,讀詩詞,吃好睡好。她從小一直很乖,這次也一樣。

白枳站在屋檐下,眼神迷茫地看著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淌的水珠子,正欲伸出手去接,她的小丫鬟在她身後提醒:“小姐,夫人說今日約莫雨會停了,讓我們快些將小姐打扮好。”

默了默,白枳收回探在空中的手,點頭,轉身回了房間。都說女子一生最好看的時候是出嫁的時候,這也是白枳這一生最好看的時候。

她要嫁給這片海。

她坐在梳妝鏡前,老嬤嬤在她在她身後為她梳頭。她穿著大紅的喜服,長裙及地,裙擺繡著寓意平安喜樂的游魚戲蓮。胭脂一樣殷紅的嘴唇,施以脂粉後愈顯白皙秀麗的臉。

她有些滿足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想,哪怕是赴死,也要死的體面。老嬤嬤退了下去,她想了想,取出床枕下的小盒子,將母親留給她的一小串珠玉戴在了脖子上,指腹在珠玉上輕輕摩挲。

模樣小小的白楠一顛一顛地跑過來,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白枳。她看著年幼的弟弟,攢出一個溫婉的笑:“姐姐今天要出嫁啦,嫁到很遠的地方,”她摸了摸白楠的頭,“以後姐姐不在,你要乖乖聽話,早點成為一個男子漢。”

驟雨初歇,寒蟬哀鳴。山路本來就不好走,雨後的山路更不好走。擡轎的幾個村民表示,他們走過最長的路,是這段山路。一路艱難而緩慢地行至懸崖邊,老老少少兩百多村民早已聚在此地苦苦等候。他們在等一個被拯救的偉大時刻。

兩個巫女在主持一系列只有她們看得懂的繁覆的儀式。到了正午總算完事。白楠姿態莊重,從花轎上走下。北方的風在呼嘯,吹起新娘的裙擺,像現在漫山遍野盛放的鬼罌粟花。她站在懸崖峭壁上,回頭看了一眼眼裏滿是希翼的村民。這些人平日都是她的友善長輩,玩伴,現在聚在這裏,是為了見證她的死。

她神色自若,目光從人群裏一一掃過。隨後轉過身去,她伸出腳踢了踢懸崖邊的石頭,思考她大概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掉進海裏。好在她不恐高且這個懸崖也不高,不然她可能會在半空中就驚嚇而死,也就沒有了後面的故事。

白全低著頭,沒有看自己盛裝的女兒。她掃過張桓,看見他臉色憔悴,嘴唇翕動,像是要說什麽,但終究是別過頭,什麽也沒說。

少女身姿伶俜,等待她的,是吞噬一切的無盡深淵。她向空中伸出手,仿佛在擁抱不知名的情人,然後縱身從懸崖上跳下。她縱身一躍的身影好像晚秋時節花落枝頭。

圍觀居民們紛紛心中石頭落地,認為今年百年難遇的洪災應當已經化解,歡呼之餘決定開個篝火晚會慶祝一下絕處逢生,順便坐在一起討論為了漁村更好的發展,今後是應該大力發展捕魚業還是深入研究水產品加工。

白枳落水之後就放棄了掙紮,兩下三下她就被卷入了深海漩渦。意識迷離之際,她仿佛看見了一只巨大的白鹿,它的眼眸溫柔地註視著她。她閉上眼,沈重的無力感壓迫著她。最後一刻,她想,人都說彌留之際會想到自己最在乎的人事。可憐她連想誰都不知道,是該想早逝的母親,還是大義淩然的父親,或者她差點托付終身的張桓?她不知道。但是假如有下一世,她決不會再這樣活。

我自然知道白枳沒死,這個故事顯然還很長。我原來聽說過凡間遭遇大水會將年輕的未出閣少女獻祭給所謂河神海神,但並不知道這些少女究竟是被水裏的魚蝦吃掉還是被所謂水裏的神只給娶了當做新娘,亦或者根本就是被活活淹死。

白枳娓娓道來,解除了我的疑惑。

她自一團混沌中醒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入眼是一張屏風,上面繪有敖岸之山的海,和一只長著四只角的神鹿。白枳支著胳膊從美人塌上坐起,看見花梨案頭斜斜靠著的一個年輕男子。

這個男人轉過頭,一副高冠博帶的模樣,衣襟上繡著的也是白鹿雕紋,就像她在海底迷迷糊糊中看見的那只鹿一樣。他瞳孔黝黑深邃,似這無盡的海洋深淵,神色娟狂。他邪邪地沖著她笑:“你醒了啊。”

白枳還沒有從“我還活著”的震驚中緩過來,傻傻地應道:“我醒了啊,”話未說完,突然一激靈醒悟,擡起頭,眼神淩厲,“我的妹妹,白橘,是被你擄走的吧。你把她怎麽樣了?”

年輕男子皺起眉頭,困惑:“你睡了三日。約莫是前天的樣子,我就把她送回岸上了。我也並不曾擄走過誰,她是自己被海浪卷進海裏的。我救了她,”話鋒一轉,手指捏著手裏折扇轉了個方向,指了指她,“就如同我救了你一樣。”

“和你妹妹不一樣,你是他們送給我的,我都看見了,”他說著,神色帶著一種純真無邪,眼眸饒有興致地盯著她有些恍惚的臉,仿佛真的在詢問她的意見,“你說,我是吃了你呢?還是讓你做我的新娘?”

他十分耐心地等著她回答。白枳合上眼,默不作聲。半晌過去,抱在一起的十指握緊又松開,她睜開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神色溫柔:“我還不知道,夫君你,叫什麽名字。”

她的夫君打量了她一番,想著在她之前他也曾救過因各種原因投海的姑娘,但是姑娘們在被救後都依然堅定地哭鬧著要去死。他垂下眼睫,回答:“夫諸,我的名字。我還以為,像是所有被投海的姑娘一樣,你被我救了,也會再次尋死。”

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她撫摸著脖子上娘親留給她的玉珠,側臉微笑:“夫諸,我以前從來都想著要做一個世人眼裏的好姑娘,所以我的功課,才藝,在我們那裏的姑娘裏都是最好的。可我還是被眾人拋棄了,我的努力毫無意義。所有人的性命被強壓在我的身上,所以那個懸崖,我只有跳下去。我跳海時,我的命已經還給他們了,”她神情堅韌,眼神明亮,“但是我沒死,從今往後,我會更珍惜我的性命。這是上蒼給我的第二個選擇,是你給我的第二個選擇。”

如此,在七月十八這一日,十六歲的白枳迎來了新生。次日,夫諸給她仔仔細細梳妝打扮後,他們成親了。讓我失望的是,此處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可描述的故事,大抵,夫諸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海神,而白枳由於此番嫁人大家其實都只當她是個祭品,沒有對她進行一個系統的婚前性教育,所以兩個人對拜過後,就坐在床上聊天。

雙雙端坐在床邊,夫諸逗白枳開心,捏了個訣變出一盒胭脂:“我看你們這些姑娘家都喜歡這些脂粉,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姑娘家的東西,就變一個給你。喏。”

白枳顯得很驚喜:“這是什麽戲法,你從哪兒變出來的?教教我好麽。”

我聽到這裏,對比了一下自己憑空造物的能力,假如是我變出胭脂,送給白枳後,用不了幾日就會消散。這是因為我能力尚不足以真正造化。既然夫諸變個胭脂送給白枳,斷不可能發生我這種情況,否則實在打臉。連我元嬰中期的師父變出個胭脂,也只能維持個半把月。這樣看來,這個夫諸可能已經元嬰後期。

夫諸認真地看她:“你若想學,我教你便是。我其實不是你們所謂的海神,而是一個異修。但凡想要突破自然界限,獲取長生,都得如我一般修行。修行是件很苦的事,白枳。你要跟我學麽?”

“我不想長生,也不想做神仙,”白枳展顏,“漫長的長生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也太無趣,如果能平安過完這一生就好了。我沒有什麽別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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